寨主顽童似的举止，惹得元同直想笑。他强忍着笑意，说道：“寨主玩笑了，我并非神仙，只不过是个山民。‘龙蛇会影’，神魔相较，善恶相承，形影相会，谁形谁影，即形即影，形不单影不只，形不离影不弃，好生玄妙啊！且问寨主，寨门口那几个字便是此高人所写？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寨主的自豪已无需掩饰，“那高人怎么能写出如此刚劲的字，那是鄙人所写。几十年前，我们几十户人家从北边逃难到这里，无处可居，就准备在这里安顿下来。当地人说这里是神仙修炼的圣地，他们从未进来过，当然也不让我们进来。不过他们倒是争不过，我们一群快饿死的人，什么都不怕，他们怎么跟我们争？所以，他们不敢再阻拦，先人们便顺利进入山谷，在此安了家，一住就是几十年。据老人们讲，他们进来时并没看到什么祭坛，也没发现神仙、神龙、毒蛇什么的。”
“莫非，你的兄弟都是在此土生土长？”元同问。
“不是啊，先生。哪有那么美的事，几十年来不断有官兵来袭，山匪来抢，这里一样是民不聊生。几年前，老皇帝的几个儿子为争夺皇位打了起来，不知为何打到了这里。他们将山谷围了个水泄不通，最后攻进来，把这里杀个精光，我和十几个后生逃了出来，这才留得一条小命。可是—可是，除了我们这十几人，其他老少都被屠杀殆尽。”说罢，寨主哽咽了起来，抓起腮旁的虬髯擦去泪水。
如此遭遇，元同可谓感同身受，但此刻不是伤感之时，他正了正色，问道：“莫非这屋内的人就是你带着的那十几个后生？”
“也不都是，他们大部分也都死了，这世道活着不易，死倒轻而易举。来来来，兄弟们都过来，拜见元先生。”寨主招呼诸头领，“你们都自报家门吧！”
“我叫独一，鲜卑人，原住在大燕国，几年前逃难于此。”
“我叫吴二，晋朝人士，战场上被秦国俘虏后卖身为奴，后被大哥救上山。”
“我是布三，他是我的双生胞弟布四，我们是羌人，生于此，长于此，自小便跟着寨主了。之前我们兄弟多有冒犯，先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，宰相肚里—”
“行啦，行啦！你别啰嗦了。”寨主拦住布三，用肩膀碰了一下身边那位，说道：“轮到你了！”
“啊？到我了！我乃贺畀，长安人士，此前曾是义阳公姚平的门客。姚兴荣登大宝后，不断迫害、残杀自己的兄弟，姚平不得自保，我等也被诛连。我借机逃了出来，最终投靠龙蛇岭。后来，大哥担心有人认出我来，便让我改名为贺六。”
“我叫横七，柔然人，五岁骑马，十二岁从军，先后为丘豆伐可汗、赫连皇帝和姚兴皇帝效过力，戎马二十余载，不过是个棋子，被人捏来摆去。因军中上司陷害，不得已上山为寇。不对，不对，我们是占山为王。”
“俺是述八，北边匈奴人，俺是为躲避赫连皇帝的屠城而一路逃难。经过这龙蛇岭时，俺病倒了，被族人扔在这。山上的弟兄在草丛中发现了我，大哥命兄弟们带我回山上，精心医治了一个月，这才得以活命。大哥是俺的救命恩人啊！”
“只有大哥是你恩人啊？”布三白着眼说道。
“这山上的兄弟都是俺的恩人，都是。是布三兄弟背我上山的，你也是我的大恩人。”
“哈哈哈！都是恩人。”寨主仰面大笑，睁眼一看，众兄弟齐刷刷看着自己，元同也是如此，“对，对！就剩我了。我是幺五，在这土生土长，祖辈是氐族人，如今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人了。承蒙兄弟们抬爱，大家让我做了山寨的大头领。可我实在是无能啊！山寨每况愈下，兄弟们连年挨饿，本来是为了讨口饭吃，可如今—”
寨主闭目仰面，对天自责，“唉！山寨求生难啊！你看看兄弟们，一个个都跟瘦猴似的。这布三、布四是双生子，他们长相相似，现在倒好，除了我一人外，这一众兄弟都像是布三他娘生的。”
寨主话音落下，茅屋内鸦雀无声，只能听到众人粗缓的呼吸声。他们表情凝重，目光不约而同从寨主移至元同，送去无尽的期盼。他们期望眼前这位神仙能即刻提出救命良策，简明扼要、一招见效，盼望他大手一挥，这屋里便盛满了美酒佳肴。
元同并未回应他们，而是一一打量着众人，独一吴二、布三布四、幺五贺六、横七述八，他们来自不同地域，出身不同民族，原本还跟着各自的君主互相厮杀，如今摒弃前嫌而汇聚于此，只为活着。
活着，这个愿望很小，它是一个人最小的愿望，小到人人可以忽略它；这个愿望却也很大，没有它，一切都是无稽之谈。在这山寨中，活着是众人唯一的愿望；这法外之地尚且如此，九州各地的百姓又会如何呢？
元同想起师父所言—“九州割裂非族弊，盗贼滋起文明郁”。
百余年间五胡之乱，列国如野草一般一茬一茬冒出来，打着各种旗号，或为本民族崛起，或为本民族不受欺凌，或为民族拓展生存空间。实际上，他们争的不过是一己私利，而这私利不属于百姓，只属于王侯将相，而他们确实是盗贼，社稷之贼。
无论是国立，还是国灭，平民们跟着王侯一路厮杀，终无一日安宁，活命甚至也成了奢望。他们或被胁迫，或被蛊惑，或出于自愿，在杀与被杀中迷惑，麻木地跟随着，尽显乌合之本色。
如今，这些醒悟之人汇聚于此，只为求生，为自己而生；而他们醒悟的背后，是无数不明就里的屈灵冤魂，代价是何其大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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