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“待得醒来，先闻到一股药香，原来他又已端来了药，还有食物和清水。我还是不肯吃药，睡了又醒，醒了又睡。也不知是第几次醒来时，觉得又渴又饿，身上烤火一般热，那是发高烧了吧。我想我马上就要死了，那是再好不过，就这么死在他面前。可是我终于忍不住瞧了他一眼。这一眼，真是叫人打从心底震颤出来，我不由得惊叫出声，几乎要晕了过去。只见一人坐在我对面，面颊深陷，嘴唇枯干，目中也毫无神采，和以前那张安祥慈和的面容迥然大异。我不禁在心中问自己：这是他么？但我随即便知道，那确然是他。因为在他黯淡无神的目光之中，充满着以前曾充满过的爱意。霎时之间，我明白了，不由得哭出声来。
“我本来以为，他救我、照顾我，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子，可是我终于明白，原来不是的，他这是为了我。这几天之中——感觉上总有四五天吧——我不吃不喝，他便也陪着我不吃不喝，甚至不眠不休，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，活着不能在一起，那么一同死了便是。突然之间，我感到万分的对他不起，我一直觉得很苦，但他有苦说不出，那更是苦得很。我自己端起了药，一口喝干了，开始吃饭。我想，不管怎样，他总是真心待我好，这就够了。他见我不再生气了，待我吃完了饭，便收拾了离去。
“我打量处身之所，见是身处一间宽敞的石室之中，一张石床，一张石桌，还有墙角一个蒲团，除此之外更无别物，室顶却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，窗洞四周花丛掩映，此时阳光斜照，映得窗洞处紫云华灿，似乎是一丛紫丁香。四下里一片寂静，只隐隐几声鸟语自天窗传入，我身子虚弱，也无力起来。待到天黑，他又端来了药。那药甚是灵验，我喝了睡去，次日便觉精神健旺，力气大增，想是他在药中混入了少林派的内伤灵药。我推门走了出来，原来这石室是依着一个天然山洞所凿成，洞顶之上果然生着一大片紫丁香，花团锦簇，煞是动人。石室的门额上刻着“紫云洞”三字，当是由于这片紫丁香了。四周花木石径，错落相合，对面是一排简陋的木屋，我想这大概是少林寺的一处偏僻院落吧，那石室是给寺中僧人闭关静修用的。我心里很满意，这地方清幽宁谧，正好作为我孩儿的出生之所。我生下了孩儿，让他瞧过之后，便即离去，再也不见他面。
“此后他一日三次的送来食物，放下便去，仍是不发一言，我当然也不跟他说话。肚腹一天天大了起来，痛苦和伤心似乎再也感觉不到了，有的只是喜悦和期盼，每当轻轻的抚摸着肚腹时，心里就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之感……
“夏尽秋来，秋去冬至，这个冬天很冷，可是我的心却每天都沐浴在春风里。终于，和煦的春风真的吹来了，在那个春暖花开的三月，我的孩儿出世了，那是一个男婴，哭声响亮得很，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有多爱他。我高兴得流泪，抱着他不住亲吻，或许，每一个刚作母亲的女人都是这样吧。
“在即将临盆的前两天，他去山下找来一个老妇人，为我接生。我叫她乔婆婆，我感谢她得很，要下跪拜谢，但被她拦住了，这个好心的老妇人，我会在心里感谢他一辈子。
“接下来的一段日子，我一面哺育孩子，一面恢复身子，同时更等他来瞧一眼孩子。自孩子出生之日起，他便一直未进过这石洞，饭食还是他亲自送来，但每次都是放在门外，便即离去。他为什么不愿见这孩子呢？是觉得愧对这孩子？还是怕见了之后再难把持得定？我不知道，或许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……
“两个月后，我身子已复元，我想我要离开了，他不见孩子，那是他的事，或许这对两个人都好。但我还是在孩子的背上和臀上烫上了香疤，因为，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一生没有父亲，总盼着将来有一天，他们可以父子团聚，他的背上是烧有香疤的，说不定天可怜见，可以让他们父子因此而相认。我也知道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，这法子有些异想天开，但不管怎样，便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也好啊。唉，我苦命的孩儿……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那该死的老天啊，非但不可怜我孩儿没有父亲，还狠心地要她失去母亲！就在我将要离去的前一天夜里，那个天杀的恶贼，将我的孩儿抢了去！那人正是白师伯，这个挨千刀的狗贼！我当时快要疯了，其实真得已经疯了，因为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，居然猛扑上去，撕下了他面罩，但我尚未来得及瞧清他面容，便觉两颊刺痛，他的两只大手从我脸上抓了下去，跟着我便晕了过去。我不是被他抓晕的，而是看见我的孩儿向地上摔落，再也支持不住。
“我醒来后，我的孩儿已经不见了。我放声大哭，哭得声嘶力竭，他就一直坐在我身边安慰我。他居然肯开口跟我说话了，我倒有些出乎意料，但我已经不在乎这个了，因为，我连唯一的寄托、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。到后来眼泪哭干了，是晕了过去吧，记不清了，反正活着跟死也差不多。
“接下来的一个月中，昏昏沉沉，浑浑噩噩，每天就等着下山寻访的少林弟子带回我孩儿的消息。每有一批弟子归来，他便来跟我说，可是都是毫无结果。我的心一天冷似一天，那种冰冷的绝望，不是身历其境之人所能体会得到的。终于，我的希望彻底绝灭，我跟他说我要离开，他本来不放心，但我坚决得很，他只得送我下山。他又送了我好多银两，还说让我找个好人家。我笑笑，只是笑笑，他不了解一个母亲失去孩子后的心情。
“我买了油牲烛钱，来到父亲的坟前，祭拜完毕，就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了。然而就在我头颈套进绳圈，双足凌空、呼吸将毙之时，绳子忽然断了，我跌下地来，跟着一个高大的黑影飘到了眼前。
“我一见是黑师叔，心底摹地升起了指望，禁不住一阵狂喜，扑到他身前连连磕头，求他救我孩儿。这个黑师叔一直对我不错，不管他安的什么心，总之他肯救我孩儿，无论怎么样都成。那狗贼白师伯武功强得很，只有他能敌得过，何况他们本就是对头，我孩儿被抢，多半也是由他二人争胜而起。无论如何，都得要他救我孩儿！”
“可是黑师叔一动不动，只冷冷地瞧着我。我紧紧抱着他腿，哭叫着不断哀求。过了一会儿，他突然将一张白纸垂在我眼前，上面写道：‘我教你武功，你自己去救。”我呆了一呆，随即连声答应，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，我也绝不放弃。黑师叔带着我来到一个山谷，自此开始教我武功。
“他先教我内功，一个多月后，我便觉得身轻体健，然后开始学拳脚轻功。我人倒也不蠢，居然进境甚快，尤其是轻功，还有一门足尖踢穴的厉害功夫，数月之间也已初窥门径，内功自尚极浅，但体内也可感觉到真气流动了。当然，那主要还是刻苦之功，我为了早日救回我孩儿，白天练，晚上也练，再苦再累，心中也是快乐的。黑师叔于我的进境却从来不加评可，只将每天所学功夫的练法写在纸上，由我自练，我有不明白的地方问他，他便在纸上详加解答，从来不主动指点。
“日常相处，他除了武功之外，更不与我论及别事，常常是一个人坐在山头之上发呆，半夜里还常常发出轻微的叹息声。不知如何，我开始可怜起这个奇怪、像鬼怪一般的人来，只觉他心中似乎也隐藏着无穷愁苦、无限伤心。我有过几次找他主动说话，问他和白师伯之间的恩怨，又问他为什么对我好，但他总是冷冷地瞥我一眼，转身走开。直到有一次，我大声问他：“你到底有什么伤心事？”他突然目光如刀锋般掠了过来，充满狠毒之意。我吓得心中怦怦直跳，从此再也不敢跟他说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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